窗外夜色濃濃，星子們眨巴著眼睛圍坐在弦月旁，一團淡黃色的光影靜默守在母親身后，橫架在鼻梁間的老花鏡緩緩滑向鼻尖，鏡片后的目光緊緊跟隨著手上飛舞的銀針，眼看手中鞋墊逐漸被華麗的色彩、紋樣所覆蓋，母親上揚的嘴角里盛滿了笑意。
母親的手極巧，幼年時期的衣鞋褲襪多為母親得閑時親手縫制，一件編織有小馬駒的綠色毛衣是最得意之作，常被我穿著上下學，常被老師們撫摸、夸贊小馬駒鉤織得栩栩如生。母親更是常被親鄰們拿著毛線團簇擁著探討編織技巧，人群中的母親顯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。
許是母親從小被當成男孩子養育的緣故，成年后的性格也大大咧咧，加上身量和力氣大，與傳統審美下纖瘦美麗的賢妻良母截然不同，她身材健碩、雙臂有力，同父親一起田間勞作、外出務工，一同撐起家庭的重擔，給予我和弟弟一小片茁壯成長的天地。
新世紀初，全國上下都在向小康生活邁進，鄉間的幾分薄田漸漸難以維系家庭的開支。那天，父母臥室的燈亮了一夜，天亮后母親做出跟隨父親北上務工的決定，此后開啟了數十載輾轉于各個城市、各個施工場地的建筑工人生活。
那個曾在父母庇佑下長大的女兒，為了年幼的兒女能夠生活得更好幾分，拋下了女兒身的柔弱，她要在遍是男性的施工現場展現自我價值，她要拖動沉重的鋼筋擱置在腳手架前，她要不停地攪動水泥及時將和好的泥漿運送到泥瓦匠面前，她要不停地弓著腰搬起磚塊再踮著腳遞給腳手架上的大工。她在太陽下一遍遍暴曬，一遍遍汗流浹背，一遍遍將所需材料搬到普工面前，一天天被泥土遮掩了年華，一天天被日光灼傷了肌膚，一天天將雙手磨出了老繭，一天天被周轉料壓低了雙肩。但母親不說苦，她笑著和幼子講述村外的世界燈火璀璨，笑著許諾孩子再長大一點帶領他們去遙遠的鄭州看看寬闊的柏油路，看看父母參與修建的高樓大廈。
母親要強，她在建筑工地經歷的苦累常被她一句帶過，說給孩子聽的更多是“好好讀書念個好大學，將來不要再像父母一樣靠掏笨勁掙錢”的樸實話。文化程度不高的母親在與生活的交鋒中意識到知識的重要性，為了讓子女不再重蹈覆轍，每通電話都會細細盤問我和弟弟近期學習情況，每次農忙歸家都會細細翻看我和弟弟近期的試卷，許多試題她雖看不明白，但紅艷艷的勾號和分數就讓母親綻出了笑意。
雨后的小村莊滿是泥濘，阻攔住父母外出的腳步，卻未困住鄉鄰們渴望外出賺錢的念想，他們看著家中的子女抽節似長高，漸起游說子女輟學一同外出發財的心思，一時間同齡人紛紛踏上通往外界的綠皮火車。不多時就有好事者打探母親何時帶我外出打工，母親看向不遠處的我，笑著搖頭，“我的孩子要上大學，要有體面的工作，不能再像我和她爸爸一樣靠賣力氣賺錢，只要他倆愿意上學，我倆砸鍋賣鐵也供”，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砸在我的心房，一步一步砸實了我和弟弟的求學路。為這一句承諾，辛勤的母親精打細算著每一分收支，在母親的精心照顧和殷殷期望下，我和弟弟茁壯長大，如母親所愿得到修習大學課程的機會，踏上那條我們幻想過無數次的柏油路。雖未能考取名校擁有更為閃亮的未來，但卻讓母親昂著頭在村內炫耀了許久，感謝母親數年間的辛勞，讓我和弟弟真正踏出了那條泥濘的鄉間小路。
母親，今晚又是一個上弦月，窗外燈火輝煌。您暫時停下手中的繡花針歇歇眼睛吧，床前擺放的一雙雙鞋墊已經陪伴我走出村莊，引領我感受世間繁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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